变异篇五服

猫与少女

厌恶

桑槐

重构篇立体书制作者

世界法律大辞典

贯月查

最后一本诗集

进食篇一盒软糕

乌拉乌拉

鳗鱼

香菇疏离篇维昇之信

不过是玩笑

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

去文化广场看奥巴马像

斩衰

吴先生讲到麻布升数，麻缕80股为一升，一条狗悄悄溜进教室，趴在门口的蓝色垃圾桶旁，面对讲台，吐出鲜红的舌头，像个懂规矩的迟到学生。

教室里没有私语，沉闷依旧。一颗颗头在一处处座席上方长出，造出细碎的噪音，鞋的摩擦，纸的抖动，笔的掉落，乃至新陈代谢——呼吸，流动，消化，分泌，螨虫啃噬皮屑。吴先生清了清嗓子，把痰震下去，继续讲解。

《仪礼·丧服》中说：“衰三升，三升有半。”周代布幅以二尺二为标准，一尺相当于23厘米。换算一番，就是50厘米宽的布幅排列240或280股麻缕。古时臣为君、子为父、妻为夫服丧期间都要穿这种布料制成的叫“斩衰”的衣裳。衰衣、衰布、裳、适、负、衣带下、衽、袂、祛构成了斩衰，配套的还有冠、绖、带、菅屦、苴杖。

这些物件要逐一讲解，通过PPT展示，呈现在投影幕布上。悬在阶梯教室棚顶的八台吊扇像纺机，将二百八十人吐出的空气织成一张细密的网，罩在头顶。窗外的光线愈发昏暗，预报中的雷阵雨触手可及，厚重的黑云压在第三教学楼上空，雨落前是短暂的风停。

吴先生用纸巾揩揩鼻子，拧开瓶盖，喝了口水，声带持续的震动让喉部隐隐作痛。尽管有麦克相助，说话的强度还是远超以往。声波发出后，迅速消失，不着痕迹，给人虚无感，唯有不断言说，才能在这空间维持住己身的存在似的。吴先生察觉陷入声音的怪圈，忽然停下，环视四周，便感到自己正在淡化、消失，变成一摊液体，或是一团气体。远处隆隆的闷雷，吴先生听到了，但不确定，头却更痛了。他瞧了眼狗，它好像在看自己，黑豆子般的圆眼，读不懂是愉悦的、严肃的、专心的，还是散漫的，只是有节奏地喘气。

狗的面孔让吴先生想起一个人，这很滑稽。

它的眼睛，或是什么部位，将傅先生模糊的身影从他脑海中勾出来。要狗戴上眼镜，或是要傅先生摘了眼镜，恐怕会更像，傅先生在冬日曾爱穿一件棕黄色的棉服，简直是跟他的身体粘在了一起，也牢牢粘在吴先生的记忆中。棉服的颜色跟狗毛有几分相似，袖口总是油亮的，那层油亮自然得如同印染上去的，带着菜汤与油墨味。眼下，伸在身前的两只狗爪也是黑色的，大概是踏进了泥泡里。吴先生来上课的途中经过一处尚未竣工的教学楼工地，十几块临时放置的垫脚砖从泥潭中探出头，鬼鬼祟祟，每块砖偏偏相隔一步之外，需要力道与惯性将躯体运送，跳跃间不免让皮鞋和裤脚沾染了泥水。这样看，狗走的也许是同一条路。那条小道是从食堂到第三教学楼的捷径，吴先生在课前摸索一番，终于随人流找到了，他也便不得不跟在人后，在泥中的砖头间佯装自在地跳跃，用前脚掌着陆，两块难度较高的砖头差点儿让他崴了脚。

　　说不清为什么，吴先生怕班上的学生目击他笨拙的身姿，这仿佛会削减他在学术上的权威。或者，反过来想也好，身姿的笨拙恰是对权威的学术地位的一种佐证。如果这样想，吴先生也挺尴尬，因为他的动作似乎还够不上太笨。于是，傅先生那身脏兮兮的，象征他不关心此岸物质世界的棉服这时在吴先生的眼前一闪而过。傅先生他，会以怎样一种身姿趟过积水呢？吴先生想起跟傅先生在雨中同行，边走边谈，傅先生的脚几乎没落下他必经途中的每一处水坑。

狗扭头看了看窗外，外面吹来一股劲风，浮动那一身黄棕色的皮毛，风停的刹那，雨滴就砸了下来，可能50厘米会容纳280缕雨线。

“现在点一下名。”

吴先生翻开点名册，引起些许骚动，他趁机扫视台下。释然、惊异、不屑、嘲讽，无动于衷若也算种情绪的话，写在大多数人的脸上。

这的确很愚蠢，还挺无聊。吴先生想起在他的学生时代，有位头发灰白的老先生每节课都要从头点到尾，郑重戴上花镜，诗朗诵般的姿势端起点名册，慢悠悠地将每一个字从嘴里吐出。听到应答了，用食指把花镜抅在鼻翼，翻着眼皮把人上下打量一番。

吴先生如今竟也要做这愚蠢与无聊的事，他自己都暗自吃惊。不过，吴先生打算点一下名的目的却有所不同，为了装得更像个老师，不被人看穿，他必须学点“恶习”，做些规定动作，比如热情与鼓励，恐吓与威胁。吴先生对这个世界没那么热衷，他假装对所授之事痴迷，对所授之人关切，完全是想测试一下自己能否胜任一个全然陌生的舞台角色。迟早有一天，吴先生会被揭穿，他甚至有点期待这段情节。不知是吴先生真的演技高超，还是观众过于迟钝，揭穿这戏码迟迟没有上演，倒令他微微失望。
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