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清晨6点10分，陈望娣坐上了开往春城的客车。她凝望着窗外闪烁的树影，神情平静却又透出一丝憧憬；尽管前方并非那么的清晰，但毕竟已对昨天释然，这对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勇气。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，像是解脱，但更像是欣慰。她双臂下意识地夹了一下那依旧丰满的胸部，仿佛嗅到了自己的清香和洁净……

回想当初，陈望娣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，她慎重选择的婚姻竟为自己带来大半生的不幸和艰辛。在几十年的煎熬中，人生里第一次做出重大决定时的情形时常浮现在她脑海里——尽管那个决定跟她的婚姻没有多大关系。

那年，陈望娣刚满17岁，念高中一年级……

南粤的春天阴冷而潮湿，那天清晨，蓝石乡更是沉浸在一片雨雾之中，虽然只是毛毛细雨，连亘的山群就像一片巨大的荷叶，一滴一滴地把雨水接住，汇聚成潺潺小溪，绕着山村哗哗地流。

陈望娣心情沉重地站在自家的窗前，愁愁地凝望着那片雨雾。父亲患了腿病，需要截肢，由母亲陪同到省城医院做手术去了。母亲在医院照顾父亲，料理家务，照看弟弟、妹妹的责任自然就落在她肩上了。她并不是因为家务而愁闷，她担心的是父亲和家里日后的生计。

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，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。

陈望娣所在的向阳县有近百万人口，全县有三所高中。那时，能念高中的学生少之又少，一来是因为学校稀缺，门槛高，竞争激烈；二来是许多家庭特别是农村人家因为经济困难，供不起孩子读书，以“读书无用论”为由，小小的就把孩子扔到生产队当了劳力，挣工分养家。陈望娣是当时蓝石乡能上高中的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，在乡里也算是“小小名人”。

父亲住院的头几天，陈望娣和弟弟、妹妹每天都早出晚归。黎明5点多，陈望娣就从床上爬起来，洗几个红薯放在锅里煮，这是三姐弟的早餐和午餐；之后，把隔夜煮好的红薯藤兑上水、撒几把米糠，把母猪和那头肉猪喂了；接着是放鸡。

陈望娣用水把米糠和好，用木盘端着来到鸡笼前。两只竹笼，大大小小十多只鸡。见有人靠近，鸡笼里的鸡早已焦躁不安地来回窜动，有的从笼眼里挤出头来，企图从那个小小的笼眼获得优先出笼吃食的机会，不料却被卡得进退不得，痛苦地挣扎着。

陈望娣把鸡笼的门打开，鸡群兴奋地拍打着翅膀汹涌而出，奔向那装着米糠的木盘，有的因为速度过快摔跌了好几跤。鸡内一圈外一圈地围着木盘，争先恐后地狼吞虎咽着，时不时仰起脖子，吃力地一伸一缩，使劲把卡在脖子里的米糠往下挤，以便能多吃些。那个被卡在笼眼里的鸡却在笼里焦急而徒劳地挣扎着。陈望娣上前敲了一下那鸡的小脑壳，责怪道：“笨鸡！就你最馋！”然后轻轻地把它退了出来。一旦脱身，那鸡便疯了似的扑向那吃食的同伴，整个跳进了木盘里，巴不得一口把米糠全吃到肚子里。

忙完了，雨也消停了，红薯也熟了，陈望娣把弟弟、妹妹叫醒，在他们书包里各放3根红薯，自己留两根。整理妥当，就带着他们上学去了。

妹妹读初一，弟弟读四年级，三所学校都在一处，所以姐弟三人正好同行。

去学校的路上要经过一条沙河。水位还没涨，用不着渡船。姐弟三人来到河边，脱掉布鞋，蹚水过河。河水刺骨的冷，上得岸来，弟弟冻得仍在打颤。三人在草地上把脚上的水搓干，穿上鞋。弟弟的鞋破了个大洞，大脚趾红红地露了出来。陈望娣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，领着他们继续朝学校走去。

陈望娣不仅长得好看，她成熟温和的性格也深受同学和老师的喜欢，所以，大家都很愿意跟她相处，觉得很安全。那些爱耍嘴皮子的调皮男生，在她面前，都会情不自禁地变得正经许多。

陈望娣个子高，座位排得挺靠后，在她座位的前后都是男生。正后面的一个男生长得白白净净的，很英俊，成绩也好。每次回头，陈望娣几乎总能碰见他那腼腆而含情的目光。前面的一位男生，各方面都很普通，总是有事没事地想找陈望娣搭话，而一旦搭话成功，却又紧张得语无伦次。

班主任是一位50岁开外的老头，看上去干干净净的，头发花白且粗，像铁丝般；一张斯文的脸，点缀着几块小小的黄斑。身体很好，每天天没亮就爬到半山腰耍太极。身体好火气就旺，几乎全班同学都被他训斥过，却惟独陈望娣没被训过。第一学期刚开学不久，他曾经到陈望娣家家访，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两间阴暗的小屋，又窄又潮湿；这样的家庭要供养三个小孩读书，负担显而易见。

下午最后一节课还没完，望娣就迫不及待地往家里赶。由于小学、初中放学较早，弟弟、妹妹已先行回家了。陈望娣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弟弟、妹妹做饭。平日父母在家，姐妹三人中午都能回来吃妈妈做的饭，然后再匆忙赶回学校上下午的课，现在就不行了，只能早上出门时带些红薯之类的干粮，中午将就着吃。

半点钟工夫，晚饭就做好了，主食是白米饭，菜只有大白菜和酱油蒸葱头。虽然母亲出门时曾经交代说要节约，因为这个家已经连续3个月超粮了，但看着弟弟饥肠辘辘的样子，望娣还是禁不住多下了半筒米。

正在长身体的弟弟饭量本来就大，加之平时缺少油水，如今又两餐作一餐吃，一大盘米饭，就着葱汁酱油，香喷喷的，一转眼就吃个精光。

陈望娣总是最后一个吃饭，既为了便于收拾碗筷，也可以根据弟弟、妹妹的饭量来调节自己的饭量，在她心里弟弟妹妹永远是优先考虑的，绝不能让他们饿着。趁弟弟、妹妹吃饭的时候，陈望娣先把猪喂了，然后喂鸡并把它们引入竹笼关好。当她忙完时，弟弟、妹妹也已吃完饭了，正围着饭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作业。

陈望娣在自己衣服上搓干了手，端着碗，挨着弟弟坐下，一边吃饭，一边瞅着弟弟写作业。

“姐，我以后中午不想吃红薯，想吃饭。”弟弟放下笔，在菜盘里捻起一个葱头，仰着脖子送进嘴里，嚼着说。

“我也想吃饭。”一旁的妹妹一边埋着头写作业一边帮腔道。

陈望娣静静地吃着中午剩下的半截红薯，沉默了一会儿，说：“我明天跟老师请几天假吧，反正家里的牲口也要人照顾。”

吃完饭，陈望娣把碗筷收拾好，扫了扫厨房地板，带上妹妹，提着马灯到菜地割薯苗——这是第二天的猪食。

到了番薯地，陈望娣弯下腰利索地割起了薯苗，妹妹提着马灯紧随着。“姐，爸妈什么时候回来？”妹妹问道。

“得看爸爸的病情，也许还要等十来天吧。”陈望娣微微地喘着气答道。

“爸爸的腿不能走路了，以后咋办呢？”妹妹忧虑地说。

陈望娣没有回答，继续埋头割她的薯苗。

很快就割好了两捆薯苗。陈望娣挑起薯苗，妹妹提着马灯在前面引路，姐妹俩一前一后地往回走。

起风了，伴随着初春嘈杂的虫声，昏暗恍惚的马灯下，妹妹单薄的身影，如一枝飘零的瘦竹，拽得陈望娣一阵心酸。

那个念头再次掠过陈望娣的脑海——虽然是那样的不愿、那样的无奈。最近，这念头一直在折磨着她，令她寝食不安，她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放弃。今夜她又失眠了。

第二天上午，陈望娣带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匆匆来到学校，把请假条递给了班主任。班主任神情凝重地望着那张字迹清秀的字条，叹了口气，说：“在家里抽点空看看书，不要荒废了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，回来找我们，希望你能早日回校完成学业。”

陈望娣没有回答，在她的眼神里，哪怕是一点附和的意思也没有，脸上流露出一种轻松的，甚至是如释重负的表情。

班主任站在窗前，望着陈望娣远去的背影，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。而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，陈望娣的这一走，就再也没回学校了。

不上学了，陈望娣就可以一心一意地照顾这个家，照顾弟弟、妹妹了。但当全部时间都投入去打理这个家的时候，她又觉得时间空余得很。

一天，做完所有的家务后，突然无所事事起来，她坐在床边，翻弄着高中的语文课本，发现所学的似乎都忘了，许多东西只有当映入眼帘方能恍然记起，心中无限惋惜，忽然萌发重新抓住的冲动，但又有何意义呢！陈望娣叹了口气，深深地闭上了双眼。房间死般寂静，耳根吱吱嗡嗡地响。突然，陈望娣记起一件事——给弟弟买双鞋。

“对，给弟弟买双鞋去。”母亲走的时候留下十多元钱给她做家用，她有权支配这笔钱。陈望娣兴奋地从床上弹了起来，打开衣柜，小心翼翼地从衣柜底层取出那套灰蓝色“德卡”布料的衣服，这套衣服是她考上高中时爸妈给她做的，当时她就穿着这套衣服参加开学典礼，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兴奋的时刻。她平时很少穿这套衣服，舍不得，总是压在衣柜底下，好生保管着。今天，她要穿着这套衣服去逛百货。

在村子东面大概5里处有一个长途汽车站，广汕公路就从这里经过。跟这个汽车站一起的还有一家国营茶楼、一间邮电所、一间咸杂店和一家百货商店。这里不仅是长途客货车休息补给的驿站，还是附近乡村村民、学校学生购物、休闲的唯一去处。村里人农闲时都喜欢到这里来转悠转悠，跟店员彼此都很相熟。百货店的商品虽然算不上丰富，但那花花绿绿的布料、发夹和小镜子总能吸引爱美的姑娘，至于男人，他们都喜欢到咸杂店里抽烟、聊天。夏天，有的干脆在店外的梧桐树下朝马路坐着，扇着草帽，看来往的车辆，和那些漂亮、干净的城里人。这时候，这里就成了他们看世界的一个窗口。

陈望娣沿着河堤兴冲冲地朝着汽车站走去，一边走，一边盘算着要买的东西：除了给弟弟买双鞋之外，陈望娣还想为自己和妹妹买个镜子和一些发夹、皮筋。

这是一条熟悉的路，一边是清清的河，一边是满满的庄稼。河堤长着厚厚的草皮，被人们踩出两条时而平行、时而交错的小径。路上要经过一处坟地，那里有两棵大树，突兀的树顶总有几只乌鸦停在上面沙沙地叫。每次经过这里，陈望娣总是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，不时回头张望，生怕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。

过了河，远远就看见马路边梧桐树下那排瓦房，陈望娣要去的百货店就在那儿。建筑已显陈旧，原本红色的瓦，已被风雨熏成了黑色；外墙青砖上毛茸茸的白色芒硝随处可见；薄薄的水泥地板几经修补，处处坑洼。尽管如此，跟当地村民的住宅比起来，这仍不失为堂堂大屋。

进了百货店，陈望娣径直朝摆放鞋子的柜子走去，柜子里面摆放着塑料凉鞋和布鞋，鞋上明显有一层薄薄的灰尘。布鞋有两种，一种是黑色灯芯绒面料的，称绒鞋；另一种是草绿色帆布面料的，这就是当时最流行的“解放鞋”。

陈望娣估计了一下尺寸，然后让售货员取了一双“解放鞋”。陈望娣先把鞋在自己脚上比度了一下，问：“这双鞋多少钱？”

“2块1毛钱。”售货员回答说。

“这么贵？”陈望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这差不多是妈妈一个月的工分。陈望娣犹豫了。

售货员瞅了陈望娣一眼，没有说话。

这时同村的一位大婶走了进来，一见到陈望娣，就抓着陈望娣的手，用哀伤的语气问起陈望娣爸爸的病情来。

陈望娣的心被大婶的同情狠狠地扎痛，正如本已包扎的创伤被突然粗鲁地撕开。刹那间，陈望娣又意识到了自家的凄凉与困苦。

“都这景况了，还浪费钱，真不懂事！”陈望娣心里自责道。她把鞋还给了店员，红着脸，匆匆走出了百货店。

但没走多远，陈望娣渐渐地放慢了脚步：“我只是想给弟弟买双鞋而已，怎能算是浪费钱呢？而且弟弟的鞋确实已破得可怜，弟弟可是全家的宝贝，给他买双鞋应该不算过分啊！”这么想，陈望娣自责的心忽又平复了许多，甚至徘徊着又回到了店门口。“唉，算了吧！不就是破了个洞吗？拿去给修鞋的补一补吧！”陈望娣最终还是掉头回家了，什么也没买。

……